在日前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檀香山峰会上,美国总统奥巴马高调力挺“泛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宣布协定基础框架已经拟定,并有望于明年正式结束谈判。tpp起初由新加坡、文莱、智利和新西兰四个中小apec成员发起,一直默默无闻。但自2008年美国参与并开始主导谈判后,tpp随即吸引各方关注,并被广泛认为将对亚太地区现有经济一体化格局和合作机制产生巨大冲击。与此同时,tpp谈判方也在不断扩容。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西兰和越南已经先后加入谈判,日本、墨西哥和加拿大也于近日明确表达了参与tpp的浓厚兴趣,未来tpp甚至有可能继续扩展至韩国、东盟等其他亚太地区国家,成为名副其实的跨太平洋区域性自由贸易安排。
由于tpp涵盖纺织服装产品,我国具有出口导向性的纺织产业亦无法独善其身。那么tpp的特殊性在哪里?有哪些条款直接或间接针对纺织品服装?对于我国纺织产业而言,可能会受到tpp的哪些影响?该如何应对tpp的潜在冲击?这一系列问题应引起业界关注。
协定具有三大特殊性
目前,美国已经订立的涵盖纺织品服装的双边或区域性自由贸易安排达到14个,并且这些贸易安排均将中国排除在外,但tpp明显“与众不同”:
首先,tpp具有更为深刻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背景和美国国家战略意图。一方面,美国虽早已与韩国、新加坡等亚洲诸国各自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但美国介入tpp的用意并不仅限于和亚洲国家逐一实现更为自由的贸易往来,而在于谋求亚太地区经济贸易事务的领导权。“亚洲”和“亚太”尽管仅一字之差,但对于美国而言,前者属于“置身事外”,后者却可以“置身其中”。推动tpp的背后是美国希望实现“21世纪重返亚太”的战略构想,并以此抗衡中国在亚太地区日益增强的综合影响力。另一方面,奥巴马政府将发展对外贸易,尤其是扩大出口,视为后危机时期复苏美国经济、创造国内就业的重要举措。在世界贸易组织(wto)多哈回合谈判濒临失败,现有国际贸易规则又无法充分保护美国商业利益的背景下,美国希望将tpp塑造成体现其意志的“高标准的21世纪贸易协定”,并最终成为制定国际规则的“范本”。tpp的上述深刻动机和战略意图是美国先前14个自由贸易协定所不具备的。
其次,tpp成员构成更为复杂,在美国纺织服装界引发的争议更大。以往美国自由贸易协定每次只涉及一两个贸易伙伴,性质比较单一。即使美国纺织业和美国服装业出于各自利益诉求在一些问题上存在争议,但至少双方立场较为明晰。然而tpp现有谈判成员中既包括了美国第二大服装进口来源地越南,也涵盖了新西兰、澳大利亚等有望成为美国未来扩大服装出口的发达经济体市场。潜在加入tpp谈判的国家名单中,则既有在高端纺织品及纤维领域能与美国产品一争高下的日本,也有作为美国纺织品重要海外出口市场的墨西哥。在未来,如果符合美国战略需要,tpp甚至有可能演变为一个“9+x”的模式,即亚太地区任何有意参与的tpp的经济体均可考虑被纳入。由于纺织服装产业与一国经济实力平行发展,tpp参与方经济发达水平的层次不齐直接会导致合作与竞争关系变得错综复杂,这样“众口难调”的局面势必大大增加tpp的谈判难度,也为tpp最终的谈判结果留下了诸多悬念。
再次,tpp所涉及的贸易领域更为广泛。由于tpp承担了塑造“高标准的21世纪贸易协定”的战略使命,因而与美国先前所达成的14个自由贸易协定相比,tpp首次纳入了许多全新的贸易议程,如电子商务、竞争政策、贸易便利化措施、环境标准、劳工标准、政府采购以及投资政策等。正是由于这些带有明显超前性和前瞻性议题的引入,使得tpp对贸易活动所将产生的影响无论在广度还是深度上,会比以往14个自由贸易协定都要复杂许多。
协定成员享有三大额外优惠
就纺织服装领域而言,tpp达成后其成员方能大致享受三方面的额外优惠:
其一是得到进口关税减免。如同其他自由贸易协定,tpp首先将有望在进口关税领域使其成员方相互享受减免待遇,从而增加其产品与非tpp成员相比的价格竞争优势。纺织品服装目前在各tpp成员方普遍属于关税高峰产品,这意味着tpp生效后仅关税减免一项即会对tpp成员间纺织品服装贸易价格和贸易格局产生重要影响。
其二是非关税壁垒和市场准入壁垒降低。tpp同样将有力约束非关税壁垒的使用,并着力降低市场准入门槛。据wto统计,自2005年配额取消后,全球范围内针对纺织品服装的非关税壁垒使用有明显增加,并且在设限手段上更加隐蔽和多样化,中国等纺织服装出口大国更是深受其害。tpp有意进一步增加成员方在各类非关税壁垒使用上的政策透明度和合规性,例如明晰技术性贸易措施的发布程序及与国际标准的关系问题,取消大部分针对货物贸易的行政许可等,这将为tpp内的纺织品服装出口国扫除诸多障碍。tpp各方也有望在服务贸易领域作出更为广泛的市场开放承诺,在更大范围内允许企业相互投资,并受到投资协议的保护。服装零售批发业目前即属于“服务贸易”范畴,tpp显然可以为一些国家扩大海外投资经营创造更为有利的制度环境。
其三是在新兴贸易领域得到规则保护。近年来随着科技水平的提升和消费者需求的改变,一些新型贸易模式和贸易领域开始涌现,例如跨境电子商务、低碳产品贸易等,其中很多也涉及纺织服装产业。但目前对于这些新型贸易领域,国际“游戏规则”制定明显滞后,企业利益无法得到有效和充分的保护,由此也大大限制了相关贸易的发展。而tpp则针对国际贸易领域出现的上述新动向,首次将电子商务、自然资源出口、绿色补贴、竞争政策等议题纳入谈判范畴。如果达成协议,tpp在这些领域将使成员方的贸易活动能“有法可依”、商业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tpp的文本也会因此成为未来相关领域国际规则的“模板”,使其成员从“规则始创者”的身份中获益匪浅。
当中国被架空后
——探究tpp对我国纺织服装业的多重影响
就短期而言,中国纺织品出口将受到由tpp关税减让方案所产生的贸易转移效应影响。而在中长期,tpp则可能促成亚太地区形成新的区域性纺织服装生产-贸易网络,弱化中国在现有亚洲区域一体化分工中的地位。
中国纺织业有必要关注tpp协定的潜在影响,很大程度上缘于中国很有可能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被排除在tpp之外,由此在市场准入方面遭受“歧视”性待遇、处于竞争劣势地位。尽管判断tpp的具体影响尚需等待最终谈判结果出炉,但基于自由贸易协定通常产生的效应,tpp很有可能在中短期两方面影响中国纺织产业。
短期影响:
贸易转移效应发酵
需要指出的是,tpp所将产生的贸易转移效应将远不止美国一个市场,还将波及中国对澳大利亚、新西兰、新加坡等其他参与tpp谈判国家的纺织品服装出口。贸易转移效应的具体影响幅度一方面将取决于中国和其他tpp成员出口产品间的竞争性及相互替代性,另一方面则取决于tpp的具体关税减让方案。
从目前形势来看,tpp的纺织品服装关税削减方案存在两大悬疑。首先是美国是否会全部取消越南的进口关税。作为美国当前第二大服装进口来源,越南一方面受到美国服装及零售企业的追捧,却也遭到美国纺织行业的极力“反感”。通过近十几年的转型,美国本土服装企业已经普遍将核心业务功能集中在设计、产品开发、品牌管理及市场开拓等高附加值领域,而将劳动密集型和低附加值生产加工工序外包给发展中国家完成。由于进口产品已经融入美国服装企业的供应链,因此美国服装业极力主张政策制定者能尽可能放宽进口限制、简化进口流程和给予企业“全球采购”的充分便利及自主权,其中自然包括劳动力丰富便宜且加工能力日益增强的越南。
而就美国纺织业而言,由于纺织品是上游产品,受本土服装加工规模大幅度萎缩的影响,美国国内纺织品需求已经十分有限,因此近年来美国纺织产业越来越依赖于海外市场的销售,特别是那些地理位置临近于美国、劳动力成本低廉、且尚不具备纺织品生产能力的发展中国家,如墨西哥、加勒比海地区国家等。由美国提供纱线、面料,再由周边发展中国家加工成服装,并最终返销美国,这一商业模式即构成了美洲地区纺织品服装生-贸易网络,目前该网络占美国纺织品出口比重超过60%。但美国纺织业的“海外市场棋局”并不稳固。由于配额制度的取消大大降低了贸易壁垒,亚洲地区国家开始夺走美洲地区国家在美国服装进口市场中的份额,进而连锁导致墨西哥等国对美国纺织品进口需求也相应减少。因此,美国纺织业希望看到美国从周边发展中国家进口更多服装,而对从越南等亚洲国家进口的服装则持坚决抵制态度。其二是tpp的发展中成员是否愿意全部取消纺织品服装进口关税。目前越南、马来西亚等tpp发展中国家的纺织品服装关税均处在10%~20%之间,部分产品甚至高达30%,远超过美国、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5%~10%的平均水平。如果tpp最终取消全部纺织品服装关税,意味着发展中国家需要承担比发达国家更大幅度的关税削减义务。同时,关税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仍然起着保护国内产业的重要功能,特别是扶持本国尚不具备竞争力的纺织产业及保护本国服装产业免受其他出口大国产品的冲击。tpp成员的开放性特点,更会使一些中小发展中国家不敢贸然答应取消关税,因为一旦中国、印度等纺织服装出口强国最终加入tpp,在失去关税保护的情况下,这些小国的纺织服装业可能会面临挑战。
中长期影响:
一体化分工地位弱化
目前,中国纺织服装出口有相当一部分为中间品贸易,特别是向其他亚洲发展中国家提供其无法自己生产的纺织品原料。但tpp通过原产地规则和优惠进口关税,却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这种垂直分工合作模式,甚至帮助美国纺织业实现向亚洲地区扩大出口。
那么,多大程度上会出现这一结果?这最终取决于tpp将采纳何种纺织品服装原产地规则,目前美国纺织服装界为此也争论不休。美国纺织业目前极力主张“纺纱后”原产地规则,这是因为很多发展中国家尚不具备纺织品生产能力,如果规定享受tpp协定下优惠关税的服装产品从纺纱工序开始必须由tpp成员完成,则事实上为美国纱线生产企业锁定了出口市场。而美国服装企业及零售企业则竭力鼓动tpp采用更为宽松的“织布后”原产地规则,这样可以允许tpp成员从域外进口价格更为便宜的纱线及原材料,最终降低产品总体进口成本。显然,如果“织布后”原产地规则被采纳,中国相关纺织企业可能会免受tpp的影响,仍然对一些亚洲国家保持稳定的纺织原料供应者地位。然而,如果严格的“纺纱后”规则被tpp采纳,同时享受优惠关税的“激励”足够大,则很有可能促使一些国家放弃从中国进口纺织原料,转而将这一市场机会留给美国或其他tpp国家企业。此外,如果“纺纱后”原产地规则被采纳,中国纺织服装加工贸易一定程度上也会受到负面影响。这是因为tpp可以使越南等国缝制的服装产品在出口美国时享受优惠关税,中国企业一些加工贸易订单由此会流失。
中国纺织业:
须积极应对tpp
鉴于tpp可能产生的重大潜在影响,中国纺织产业应积极主动地寻求应对之策。
一方面,当前应紧密跟踪tpp的发展动向。tpp谈判虽然表面上进展顺利,但如前文所述,在一些具体条款的设置上仍然存在很大不确定性和争议点,但恰恰是这些“细节”会对tpp未来的具体影响产生关键性作用。就议题领域而言,关税减让的具体安排和原产地规则的确定方法是关注的重中之重;而就tpp参与方而言,越南在tpp协定下所享受的具体待遇则尤为需要跟踪,因为越南是目前中国纺织品服装在美国等市场的首要竞争对手。此外,对于tpp所纳入的新贸易议程也应有所关注,因为从长远角度看,劳工标准、环保标准、竞争政策、贸易便利化措施、电子商务等领域,虽然目前尚未在多边场合被实质性讨论,但加强其“游戏规则”有其必要性与合理性,最终被国际社会接受也是大势所趋。
另一方面,当前应更加积极地谋划和探讨中国在亚太地区的自由贸易区战略。特别是在近期加入tpp无望的情况下,作为有效规避甚至抵消tpp负面影响的手段之一,中国可以考虑与现有tpp成员达成双边或区域性优惠贸易安排。由于中国的贸易能级和日益增长的进口潜力,有望可以吸引不少亚太地区国家与中国通过这些贸易框架形成更为紧密的经贸合作关系,至少也可以牵制美国的tpp战略。
此外,随着tpp的层层推进,维护和发展wto多边贸易体制于中国而言越发具有战略重要性。需要警惕的是,如果tpp取得重大成功,特别是在一些前瞻性贸易领域“开辟”国际标准,同时又吸引越来越多国家的参与,那么对于已经陷入多哈困境的wto及其所倡导的多边贸易体制而言将构成严重挑战。拯救wto多哈回合,维护wto在国际贸易体系及规则制定中的权威地位,有助于在更高层面应对tpp的中长期示范效应。
(本文作者陆圣现任美国罗得岛大学纺织服装系助理教授;2009~2010年在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华盛顿总部任研究助理。主要研究方向为全球纺织服装产业、纺织品贸易及贸易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