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袭击
梅雨日长时,温风已觉暑。2020年仲夏,自然时节照例在不息变换。
纺织产业的“气候”则要单调许多。年后复工至今,南通永尚纺织有限公司坯布车间每天只开一班。“多了肯定消化不了。”在公司董事长顾旭春看来,国内新冠肺炎疫情常态化防控形势下,疫情给产业带来的“霜期”将长久存在。
“明显感觉到,今年客户询价没有以往那么频繁。”南通清雨飞菲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章秀红说,“下游能不拿货就不拿货,宁可等一等。”复工后,公司订单接到了4月底,后面的生产经营均要在未知中度过。
作为坯布织造的主要原料,春节后,棉纱价格一直在深度下跌。以32支普梳纯棉纱为例,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发布的交易数据显示,7月初,其每吨销价为18650元左右,较4月初又下跌了600元以上。
“全球疫情导致纺织出口订单取消或撤单,纺织厂大量库存积压。”双甸镇经济发展局局长陈晓进说,对行业的悲观预期没有改变,市场就很难开动。全镇纺织业30多家规模以上企业和100多家小微企业4月以来已全部复工,他认为,复工后订单不足的问题会持续存在,这是更大的问题。
海关总署发布的数据显示,一季度全国纺织品服装出口降幅为17.70%,降幅水平甚至超过了金融危机发生后的2009年。前5月,我国纺织品服装出口同比仍现下降,但因全球防疫物资进口需求激增,纺织品出口同比呈现增长。
中纺联组织的一项调查则表明,随着疫情导致发达国家商业停摆时间延长,我国纺织企业出口贸易持续承压,内销市场远未及过去同期水平。各纺织重点品类产品产量相比呈现明显缩减,仅非织造布生产保持3%左右的小幅增长,需求不足确已导致部分地区企业复工后再停工。
“在叠石桥,外地客户来得少,老客户去得也少。”顾旭春说,如东纺织产业长期背靠叠石桥市场,目前一级市场尚在恢复,下面的二级市场、三级市场也都没有完全开动。他断言,“今年新下的订单会很少,90%以上产品将变成库存。”
章秀红的估计要乐观一些。她盘算,随着后期疫情防控形势的趋稳,公司销售做到去年的3300万元或许不成问题,但利润无疑会被摊得很薄。
复工一延再延,原料供应不上,物流迟迟未通,工人艰难到位,订单陡然萧条。2020年新春伊始,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蔓延,让纺织企业遭遇当头一击。更难的是,困境中的企业仍然必须用一定代价,维持必要的体面。
“订单少了,但管理人员的工资要开,计件的工人活儿做得再少要养。”岔河镇纺织协会秘书长严丽培说,在这些费用之外还要注意到,八成纺织企业有贷款,利息也是不小的压力。
顾旭春认为,失去的时间也是无可挽回的代价。布只是一种普通的生活用品。即使疫情影响减弱,被抑制的消费需求也无法释放,何况一家企业的产能基本固定。“报复性反弹,在我们这个行业是不存在的。”
一种共识
愁上眉端,但甚少抱怨。这是当下绝大多数纺织企业掌舵人的群体表情。这种微妙的心理,源于一种行业共识:疫情带来的影响,并不是对纺织业构成的全部挑战。
南通恒畅纺织有限公司拥有96台喷气织机和130台剑杆织机,去年坯布销售做了8000多万元,同比基本持平。董事长周正旭说,虽然账面数据过得去,但实际利润极低,库存有所增加,相当于百十台剑杆织机白织了一年。
2019年以来,纺织企业普遍经历了这样的困难期,直接原因在于,肇始于前一年的新一轮中美贸易摩擦,对行业释放消极影响。“一季度还好,但到了二季度情况就开始变糟,下游需求减少,账期变长。”南通纬纶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县纺织商会会长冒国平说,在本应是纺织生产旺季的二季度,淡季提前到来。
县发改委去年年中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当年前5个月,全县纺织业应税销售同比下降28.81%。县发改委党组成员、工业和信息化局专职副局长袁卫华表示,中美贸易摩擦带来的市场预期,以及原料价格造成的波动,对行业造成的影响客观存在。
周正旭记得,2004年他刚入行时,每吨棉纱的价格为20000元左右。到他接受记者初次采访的2019年中,棉纱价格又跌回了15年前的水平。以40支规格的棉纱为例,正常行情下,那时每吨价格应该在24000元。
在前道原料棉花的价格上,如东衣源纺织有限公司负责人张军给出了更精细的“波动曲线”。他回忆,2019年4月份,每吨棉花的价格约为16000元,此后棉花价格经历了罕见的大起大落。6月29日,中美两国领导人在日本大阪会晤,次日,棉花期货在10分钟内即涨停。到了7月9日和10日,棉花期货连续两日跌停,当月,每吨价格回落至14000元左右。
原料的波动,深度扰乱了企业的经营决策;新生力量的冲击,也在增加企业判断市场走势的难度。在国家产业政策引导下,近年来国内纺织业重心西移,许多大型纺织企业或作为援疆项目,或基于投资需要,将生产基地迁往新疆。“当地给出了一系列优惠条件。土地、用工、用电、税收等等方面的优惠力度,是内地无法比拟的。”袁卫华说。
“以电费为例,如东地区工业用电每度价格为8毛左右,在新疆阿拉尔、伊犁一带,仅需2毛8。”冒国平说,除此之外,当地对企业厂房的租金、增值税的减免,以及对工人保险、产品运费的补贴,都是重要的政策支持。
大豫镇一位纺织企业负责人介绍,以出疆补贴为例,单单把产品从新疆运到南通,运费即有结余。换句话说,出疆的纺织品,已然锁定了价格优势。“产品销往内地,一遇滞销就马上降价。”由于政府提供补贴,通常每吨产品较内地企业有一两千元的成本优势,对后者形成很大压力。
结构性困境
问题不止于此。能从本质上描摹一个行业生态的,往往是一些结构性的困境。
纺织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用工是最为基础的生产要素,却也成为令企业越来越头疼的问题。南通建嘉纺织有限公司去年销售做到4000多万元,靠的是厂子里40几名工人的支撑。“工人年龄普遍偏大,不少都是爷爷辈奶奶辈的人。”总经理黄建国说。
在恒畅纺织,周正旭早就想把130台剑杆织机淘汰掉,但至今这些机器还开着。“我们有10多名50岁以上的工人,如果不开剑杆,他们又无法适应更新的设备,很快就会跑到别家去。”周正旭说,工人宁可养着,也不能任其流失。
早在七八年前,如东纺织行业的用工问题就开始凸显。南通源野工贸有限公司董事长袁祥回忆,2013年时纺织行情相对向好,企业需要大量招工。但当地工人就这么多,“抢人”便无法避免。“工人还没到厂,先发2000元的红包,最多的人家发5000元。”袁祥说,也不排除工人已经报到,又被另一家企业抢过去的情况。
用工短缺,可以归因于如东的人口老龄化,但在南通世纪天虹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唐雪峰看来,纺织业的“性格”调整亦不可不察。一方面,纺织工作相对单调,本地年轻人很少愿意投身这一行,即使外地年轻人前来务工,拿到工资后需要消费,纺织企业散落乡镇,周边配套设施难以提供消费支撑。另一方面,所谓经济落后地区,也在用发展积累用工需求,外来纺织工人将逐渐回流。
企业管理也是制约纺织业脱困一大瓶颈。如东的纺织企业多由房前屋后的小作坊发展而来,为节约成本,很多企业主都是“全能选手”。“老板是决策者,同时也是会计,是业务员,是搬运工,甚至是挡车工、修理工,什么都做,什么都去做。”袁卫华说,勤劳,是全民创业时期兴起的纺织工业赋予行业的深刻烙印。
用“勤劳”压降成本,一度让如东纺织产品在市场上所向披靡。周正旭说,同样的价格,放在如东有钱赚,放在其他地方就无法成交。在山东等地区,不少企业依然沿用着老国企模式,“养了不少闲人。”
但是,制度过度灵活,带来的往往是不规范,在财务管理上表现尤为明显。据发改委的调查了解,有相当多的纺织企业对利润的定义存在严重误区,除去工人工资和固定费用,老板工资、银行利息以及应收账款通通不管。“年头拿出去15万,年尾拿回来20万,我就是赚的。”袁卫华说,在这种“简单粗暴”的财务管理下,企业的持续发展能力着实堪忧。
不断提升的安全环保监管要求,也在考验着纺织企业的管理水平。黄建国说,平时相关部门检查,只要对方指出问题,企业就积极整改,但也很吃力。他坦言,企业从个体户发展而来,生产格局已经固定,如果小打小闹,问题很难彻底解决。他想过对企业进行彻底改造,抛去资金压力,横亘眼前的还有用地问题。“从利用效率考虑,有限的土地资源一定会被优先分配给投资更大、更有前景的项目。”
马塘镇经济发展局局长洪善俊时常听到镇上的纺织企业主倒苦水。他认为,站在监管的角度,严格要求并没有错,但崛起于全民创业时期的草根背景,也决定着这个行业的管理思维和管理方式,很难简单与过去切割。“企业未必不想提档升级,但是自身矛盾重重。”洪善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