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鞋服业闻名的泉州,最高峰时曾出现数十个全国鞋服品牌,很早以前已是民营经济的全国性标志。大约从2011年开始,随着产业环境逐渐变化,泉州制造业开始遇上了各种问题——有的制约是“中国制造”共有的,譬如劳工成本、国际贸易环境变化、产业升级遇困;有的问题,譬如金融机构、信贷生态,乃至税收政策等等,则指向了泉州当地本身。泉州老板们纷纷跑路,他们正在经历在泉州制造业二十多历史上的“最困难时期”,进入了难熬的冬天。
国庆前的最后一天,福建泉州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当人们都准备着放假、出游的时候,陈力(音)却一筹莫展,忙着在一间名为瑞泰鞋业的,已被法院查封的工厂里清理物资。
“中秋节时,我还跑来问工厂老板追货款,他说过两天就有。然后过了一个星期多一点,他全家都消失了。”陈力摊开双手对腾讯财经说。“我跟他合作两三年了,但他还是跑!”
瑞泰是泉州又一家老板跑路的企业,其董事长李发生是福建省江西商会的副会长,在当地从事鞋业将近20年。李发生被发现失联时,瑞泰工厂仍在运作,厂里仍有众多原料、成品鞋和缝纫机,之后人们发现,李发生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杯子里还有未喝完的水。
老板失联、跑路,工厂倒闭在泉州已非个案。腾讯财经于泉州走访的一周里,当地便有三家类似的工厂发生倒闭;而在此前,媒体也曝光了当地金融系统内部所列的失信、(老板)失联名单,罗列出诺奇、索力、鳄莱特、露友、红瑞兴等知名乃至上市的公司。
泉州是福建三大中心城市之一,经济总量连续15年位居省内第一。在泉州,尤其晋江、石狮等镇市有着密集的民营企业,以鞋服业尤为闻名,曾历经迅猛的扩张,最高峰时出现了数十个全国鞋服品牌,而单是围绕制鞋,中小企业便超过了6万家,“晋江模式”等称号,在很早以前已是民营经济的全国性标志。
冰封非一日之寒。用当地业界的话来形容,大约从2011年开始,随着产业环境逐渐变化,泉州制造业开始遇上了各种问题——有的制约是“中国制造”共有的,譬如劳工成本、国际贸易环境变化、产业升级遇困;有的问题,譬如金融机构、信贷生态,乃至税收政策等等,则指向了泉州当地本身。
如今,泉州的制造业界,从产业工人到上市公司董事长,都对腾讯财经直言,他们正在经历在泉州制造业二十多历史上的“最困难时期”,进入了难熬的冬天。
资金链之重
很多泉州人都注意到,从今年开始,停在马路边的豪车往往会被贴上“牛肉干”:不是交警的罚单,而是抵押贷款的传单——“大家都知道,老板们缺钱。”
李发生在跑路之前开的是奥迪车,他还在泉州投资了多处房产,而这些资产早前已被李发生抵押或出售,事先无声无息。
在泉州的制造业里,李发生属于早期的发家者,在1990年代,很多投资劳动密集型、外贸加工的工厂挖到了第一桶金。到今年,瑞泰还承接着多张外贸鞋服的订单,但从6月开始,厂里便已开始拖欠工人的薪水。
在李发生跑路以后,瑞泰的工人们便开始了讨薪行动。经过与当地政府的沟通后,泉州经济开发区为他们解决了80%的薪水补偿。而集体讨薪、劳动仲裁等情形,还发生在鳄莱特等其它发生了老板失联、倒闭的工厂。
一位泉州当地法院人士对腾讯财经描述,对于老板跑路等情形,一般通过查封工厂、处理资产等流程去解决欠薪的后遗问题,但往往因为事出突然,也给善后工作增加难度。
陈力说自己是后知后觉。他开办了微型工厂,长期为类似瑞泰这样的大鞋厂做代工,一做就是18年。他对腾讯财经说,瑞泰欠下的外界债务约为1千万元左右,而他已经不指望取回自己的货款。
“如果越来越多工厂倒掉,我是否还要做下去?”这是陈力,以及很多泉州鞋服业界人士的共同说法。“以前我们很在意客户的黑名单,现在还得防着上下游的合作者。不知道谁突然就消失了。”
在泉州,上规模的鞋服厂一般都有着五六百以上的人工数量,而很多工人都在不同场合对腾讯财经表示,已有听闻工厂倒闭的事件。一位不愿公开身份的运动鞋服类上市公司CEO对腾讯财经形容,泉州老板跑路、经营困难、资金紧张等情形,确系实情。
诺奇股份是最早被曝出老板失联的企业之一。9月底,腾讯财经曾到访被指老板跑路的诺奇工厂,但被厂房人员拒绝入内。诺奇工厂周边的一位物流业主管形容,诺奇老板丁辉被怀疑失联之后,厂方员工还自发筹款,希望能帮助工厂度过难关。
“即使是中型企业,随便一个月结的、中间周转的钱也可以达千万水平,哪个链条断了,就是上千万的债。”这位主管说诺奇的债务数以亿计。“供货方他不肯供货给你,你又发不了货给客户,客户以后就不会找你,到最后形成三角债,大家都绑紧了。”
嗅到寒意的不仅仅是业界。据报道,在9月中旬,泉州经济开发区的管委会针对企业主失联的事件专门召开会议,希望有资金困难的企业老板“不要私自做出像诺奇那样的举动。”
腾讯财经则获悉,在9月下旬,国家统计局、福建省工商联等单位到达泉州、晋江等地调研,对象包括361、匹克、安踏、特步等当地龙头企业。在调查过程中,泉州民营企业的主管们被上级部门提及多个问题,包括业绩总结、前景预测、困难描述、政策建议等等。
事实上,福建的鞋服制造业经历了OEM代工生产、大规模“造牌”运动之后,安踏等鞋服龙头已在2010年之前上市。现在的泉州,大量企业仍然继续代工和配套等生产业务,还有一些企业近年处于上市前的冲刺阶段。
泉州市一名商会领导对腾讯财经坦言,最早靠海外订单发展起来的企业,目前在这波困难里首当其冲,“很多都存活不下去。”
准上市的亿万级企业也不安全。“有些企业为了上市,必须达到一定的规模,所以明知道不赚钱也要扩张。”泉州纺织服装商会秘书长施正植对腾讯财经说。“像诺奇这样的,没有原始资金积累的过程,融资成本很高,还要做品牌做大,到了经济下行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
银行“雪中抽炭”
施正植是泉州纺织服装商会的秘书长,国庆前后,他正忙于参与泉州民营企业的各项调研。施的观点代表了很多业界人士的看法——市场不好,资金链紧张之际,企业的死活就掌握在银行的手上;如果融资的问题能解决,把冬天熬过去,老板跑路、信贷纠纷就不会成为泉州的“热点”。
林佐(化名)子承父业,是泉州一个皮鞋品牌及工厂的经营者。他对腾讯财经形容,泉州的工厂们在2008年之后曾享受过一段美好时光:“天天有银行的人来催你贷款,请吃饭,很多人都借钱扩大产能,乃至做其它项目。现在?好景不再了。”
恒泰鸿伟鞋业董事长苏文滨更用“出尔反尔”来形容银行们如今的“反目”。“有时工厂周转可能就缺两百万,周转开了就能还款,但说什么都不给你贷。是为了对付房地产的一刀切吗?实在是让我们没法活了。”
多名制造业界人士都着重提及了一种从去年开始的,当地银行的“骗还贷”现象:以保证再贷款等理由让企业还清贷款以后,以各种办法变相“食言”,转而不再对企业放贷,这些办法包括收紧手续,增加接待门槛等等。
银行们是从2012年开始转变态度的。当时泉州的鞋服企业们普遍遭遇产能过剩、门店过多和库存难消化的等问题,银行业也开始对前者进行限贷。施正植说,银行们今年对这些企业的限贷,更成为了泉州“公开的秘密”。
“政府确实出台过很多政策,譬如要帮助中小企业的贷款难,但实际情况是,现在银行还要把贷款的额度缩减,甚至给你收回来,逼死企业。”施正植说。一位在泉州当地银行任职的人士则对腾讯财经解释,今年鞋服类企业贷款出现过多不良,“对它们准入条件肯定高了。”
普华永道根据十大银行的上半年财报做出的分析称,十大上市银行的公司类贷款不良额集中在制造业和批发零售业,2014年6月末较2013年年末分别增加了13.39%和19.43%。各大银行纷纷表示要对制造业贷款加强风险控制。
苏文滨形容,在银行关上大门以后,企业主们只能找地下钱庄,有的甚至惹来了黑社会的暴力对待。据泉州鲤城区的公开资料显示,今年上半年涉个体工商户、私营企业案件明显增多,同比增长22.8%。当地商会如是解读:“企业信用状况差,通过正规渠道融资难,遇资金需求往往转向群众集资。当企业经营不善时,资金链极易断裂,引发连环借贷纠纷。”
不但是工厂,泉州当地的民间融资机构也不好过。如同瑞泰工厂,一家小额贷款公司也发生了戏剧性的跑路事件,事先以在公司门口摆放租赁而来的名车,制造资金无忧的假象,接着老板在一夜间消失。
“然而,除了高利贷和民间担保之外,我对其他的贷款方式已经绝望了。”当地一名叫做黄董的服装企业主说。
在福建南部地区,类似“会子”这样民间的、亲朋之间的融资方式十分普遍。林佐说,近两年经济下行、银行收紧信贷时,“会子”的利息越来越高,他所接触的会子利息,已从过去的100飙升到300——“放1000元一个月就能赚300,还有哪里比泉州更缺钱?”
另外,泉州的工厂老板们还普遍对腾讯财经反映了一个与往年不一样的现象:税务部门今年到厂里特别多,有的企业还要求把前五年的账都搬出来查,补交税。对于上半年出台的,一些关于支持中小企业发展的减负措施,有的企业也表示未有落实,“空欢喜一场”。
中山大学岭南学院财税系主任林江,就这个现象对腾讯财经做出分析:尽管已经有政策为中小企业减负,譬如对小微企业征收营业税的起征额度提到3万,但在在现行的分税制财政体系之下,地方政府们未必有积极的动力去执行。
林江指出,泉州地方政府对产业升级和经济稳定之间,需要一个仔细权衡的过程。“中小企业,‘三来一补’的工厂等等,理论上对产业转型没有太大帮助,但它们对稳定经济和就业却有重要意义。你到底是稳增长优先,还是结构调整优先?如果是稳增长优先,那你就要出台很多政策,比如切实为中小微企业减税。”
施正植说,对于税赋的压力,泉州的中小企业们比上市公司要脆弱得多。“中小企业没有资源,没有人脉,他们很容易被挤压出局,但泉州的制造业,却是众多中小企业在支撑的一个产业集群。”
淘汰了什么
从2012年开始,泉州提出制造业界的“二次创业”,试图推动鞋服等产业的转型升级。事实上,在过去几年,泉州的一些鞋服企业纷纷寻找出路,有的“跨界”投资,乃至进入房地产业,通过并购获得更高估值和业绩增长。有的企业主也开始到东南亚地区考察,考虑着像先前的港台乃至珠三角企业那样,把工厂转移到成本更低的地方去。
泉州企业的有些烦恼,是“中国制造”都共同面对的,譬如劳动力成本的持续上升。在泉州,为引荐工人者提供现金奖励已成通例。作为典型的劳动密集型的劳动力,鞋服工人们的工资收入在泉州三四千元左右计算,“招工难”的矛盾也日渐突出。
已有众多调研报告归纳过泉州制造业,尤其鞋服企业们其它的一些整体困境:一方面是原材料、劳动力成本和店铺租金上涨,另一方面,电商冲击对线下销售造成冲击,行业整体陷入低迷;在国际贸易领域,TTP(泛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跟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也正给中国的代工厂们构筑起新的贸易壁垒。
现在,泉州的制造业正处于现实的淘汰赛之中。一些工厂倒闭,一些工厂依然在开动,忙着为“光棍节”生产皮鞋。在林佐看来,对比起传统的外贸订单,电商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运营周期,在这些新的周期里,一些经历了多年风雨,代际传承的泉州鞋服企业,也在努力适应——这些改变并非易事。施正植坦诚,由于IT人才在泉州并不多,泉州的鞋服电商平台目前还处在零散作战的阶段。
淘鞋网CEO涂荣标对腾讯财经说,在当前的产业环境之下,那些商业模式不健康、抗风险能力差的鞋服企业,即使有规模优势也不会有乐观的前景,“成本太高,两三年就会被淘汰。”
施正植则认为,那些不规范的,或者违反市场规则的企业会被洗牌,而那些缺乏资金,但又有竞争能力的企业也应该得到发展的机会。他对腾讯财经说,泉州的鞋服制造业不会就此跌落谷底——“这里有成熟的产业配套,还有长期在市场里奋斗,吃苦耐劳,抗风险能力强,爱拼敢赢的企业家。”
恒安集团CEO许连捷说,他对“企业跑路潮”的说法很反感。“当前一些企业经营不好只是市场经济的正常调整,外界不应对此夸大,企业家更不应该就此陷入焦虑,甚至失去信心。传统企业只要勇于创新不断创新,打造核心竞争力,未来就充满希望。”
实际上,在服装制造业进入低潮之后,泉州地方政府已经在筹谋新的产业增长点。今年,机械装备等产业已成为当地“强化财税扶持”,“强化金融保障”的对象。这种尝试并非新近之举,在几年前,泉州属下的南安市就曾大力发展光伏产业。
中山大学岭南学院财税系主任林江则从整个制造业升级的角度,去归结泉州未来的最大挑战:“先进的制造业必须有现代服务业的配套,比如说现代的金融和法律,现代的会计、物流配送,甚至还有互联网金融和网络的支持,这本质上就是法律和诚信,投资环境的问题——问题是,泉州人愿不愿意做这些事?”
但泉州企业家担忧的仍然是资金问题。三个月前,在国家主席习近平给30位福建企业家回信、鼓励他们“爱拼才会赢”之后,泉州鲤城区工商联撰文呼喊:实体经济里的资金大幅度向房地产、金融投资等虚拟经济领域转移,实体经济资金严重不足。“这个问题极为严重,要引起中央高层和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
对于林佐,他最担心的是泉州的实业精神在风雨中逐渐磨失。“在泉州,人们都是要讲派头的。这两年,你看得到,做鞋的老板很少买得起劳斯莱斯,但搞房地产的就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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