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从根本上离不开中国经济辐射,离不开全球投资者。
邻近中国、发展模式类似于中国、发展程度落后于中国却又在高速发展的越南,成了不少中国商人海外开拓的重要战场之一
到2014年,中国已经连续10年成为越南第一大贸易伙伴。如今,中国是越南最大的进口国,占其进口总额的1/3,同时中国还是越南出口的第四大国
今年5月中旬,越南国内涉华游行和打砸抢烧暴力活动发生后,在越中国企业的生存状况备受关注。在这场事件中,中国企业受损如何?对于未来,他们又有何打算
年届50岁的老朱一直都面临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双重矛盾:一方面,几年前,他主动“请缨”,获得了越南一处水电站的部分配套工程项目,这让他几乎每两个月就要出一次长差,去越南的胡志明市和山萝省等地查看业务的进展和收益;另一方面,老朱的妻子和女儿愈发担心老朱长时间来回奔走“身体会吃不消”,但老朱本人的态度是“有些舍不得快要装进口袋的不菲收入”。
不过,老板5月下旬的一通电话,让老朱暂时不用再陷入上述双重矛盾的“泥潭”。“老板说了,现在越南那边局势不太稳定,叫我呆在家,先别去。何时去,等他另行通知。”
5月27日晚,《国际金融报》记者又一次联系了老朱,这回,他略显失望,“现在,都10天过去了。我一直担心:之前在越南那边的辛苦会不会都白忙活了?打砸抢烧事件的发生,会不会让我的货受损?”
老朱的担忧或非空穴来风。5月26日,尽管越南公审了两名“暴力事件参与者”,但仅隔一天,就出现了“越南渔船在西沙海域对中国渔船干扰冲撞时倾覆”的消息。
在老朱的理解中,这可能是“局势仍不明朗”的信号。那么,在此情况下,赴越南投资受损的中企又该怎么办?
“这是老话题,但又是不得不提的话题。”多位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的专家和业内人士均表示,一方面,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中国企业还是要尽力争取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还是要再次看到越南事件的警示意义,比如,对于中国企业来说,未来是不是能选择风险更低、政治更稳定的国家作为自己的投资地?
事实上,中国官方已采取行动保障中国企业的利益。据中国外交部官网的新闻稿,“5月20日和21日,中国政府跨部门工作组赴越南南部的胡志明市和平阳省,考察在日前打砸抢烧暴力事件中受冲击的部分中国企业损失情况,并与中国企业代表座谈,向他们表达慰问,了解企业和员工的需求,共同研判安全局势。”
态度转变
越南一直是很多中国企业“看好”的投资地之一,曾被称作中企“走出去的桥头堡”。据中国驻越南胡志明市领事馆2003年10月转载的一篇报道,中国对越南的投资始于1991年,截至当年前三季度,越南新批中方的投资项目就比2001年同期增长一倍还多。
2010年,参与越南某处电力项目建设的国内龙头光伏企业的一位高层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说,那时候,高速发展的越南不完全具备电力、交通等诸多基础设施建设的能力和经验,因此,他们很喜欢、也很欢迎中国企业以直接投资、援建等方式参与他们的工程建设。
“而且,中国的产品在越南确实是‘硬通货’。就拿我所在公司参建的电力项目来说,越南国内,电力装机容量有十几千瓦就算顶级产品了。我们援建之后,越南那家电厂的装机量一下子提高到30多万千瓦,不仅突破了他们的‘顶级标准’,甚至遥遥领先越南其他的电厂了。”该光伏企业高层5月26日对记者说,“与此同时,国内同期的电厂装机量普遍在100万千瓦,甚至以上。”
“正因如此,金融危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据我了解,有不少企业进入到越南寻找建筑、电力、铁路等方面的机会。”这位高层说,“不仅有中国企业,还有其他国家的企业。”
正是在金融危机之后,做电力配件业务的老朱在当年生意伙伴的推荐下,去越南找到了业务。至今,老朱仍记得当时别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越南正快速发展,机会很多;中国产品受欢迎,当地制造的中国产品几乎可以“等同于越南国家标准”;闲暇时,忙累了,“越南的几个海岛也值得旅游一下”。
“真没有想到,现在越南部分人士竟然会公开对中国企业表达直接的恶意。”老朱感慨,虽然他所在的企业只是江苏的一家中小型私人电力配件企业,但如果不发生打砸事件,可能“还会在越南闯出点更大的名气”。
“不好的气氛就是从5月12日、5月13日开始弥漫的。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了关闭我们公司越南办事处的消息。”江苏一家带有国资背景的纺织厂管理层人士5月26日在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时确认。
官方信息显示,“5月12日晚开始,离胡志明市两小时车程的平阳市新加坡工业园的台资鞋厂约100名越南员工发起游行。到5月13日早上,全厂工人罢工,大批越南民众响应,另一所台资工厂和一所港资工厂的几千名员工也加入,驾驶电动自行车包围工业园区,最高时多达两万人聚集,部分人撞开围栏闯入园区,招牌的公司和工厂就大肆破坏。示威更蔓延至越南北部,工业园区爆发示威。”
随后,越南的河静省、太平省和同奈省也陆续出现了针对中国企业等的示威游行。据报道,5月13日事件再次升级,越南民众前往各大外资厂商投资的工业区抗议,同时,原先抗议对象是大陆投资厂商和大陆管理人员,“但最后,台商、港商全都遭殃”。
损失不小
“结合我得到的信息和老板的反馈,我所在企业暂时关闭了越南的办事处,产品暂时停止交付或延期交付了。”老朱哀叹,“现在,只能希望损失能尽量少一点。”
事实上,老朱可能不太了解的是,除了他所在的私人企业,近阶段,从已有的公开信息看,包括中国中冶、力帆股份、鹿港科技、昌红科技等在内的a股上市公司,已经密集披露了他们在越南的“遭遇”。
5月20日,中国中冶公告称,“中冶集团承建的台塑河静钢厂工地受到严重冲击,中冶集团3565名员工生命安全受到了严重伤害和威胁,在这次事件中共130人伤亡,其中重伤23人、死亡4人(其中2人身份正在做dna鉴定)。”
“5月18日4时许,由中国政府派出接运16名重伤员的医疗包机由越南荣市机场飞抵成都双流机场。随后,接运其他重伤员、轻伤员和妇弱人员的两架南航包机也分别于15点30分和16点15分先后抵达,全部伤病人员的撤离工作迅速完成。”中国中冶介绍。
截至发稿,中国中冶未披露具体的损失数、何时复工等信息。5月27日,《国际金融报》记者致电中国中冶数位人士,但一直未得到实质性的回复。
力帆股份则在5月16日晚公告称,该公司越南工厂的主要生产经营场所未在本次事件发生的区域,暂未因该事件遭致人员伤亡或财产损失。但力帆股份强调,该公司重视本次事件影响,“根据当前形势做出紧急应对安排,5月16日至19日,越南工厂将暂停生产、经营等活动,所有中方人员撤离至中越边境,待局势趋稳后再恢复生产、经营”。
最新消息是,力帆股份接到下属子公司力帆越南摩托车制造联营公司的报告,“基于越南多地爆发的反华排华打砸中资企业事件有所缓解,越南国内局势趋于平稳,公司的中方人员已于当天全部返回越南工厂。目前,越南工厂的生产、经营已恢复正常”。
鹿港科技称,5月14日,越南爆发反华排华打砸中资企业事件,“虽然公司投资的鹿港科技(越南)有限责任公司(下称‘越南公司’)不在事件发生的区域,但公司董事会将根据事件的进展情况,做下一步打算:若本次事件为偶发性单一事件,公司将可能继续本次投资;若事件继续蔓延或区域不断扩大,公司董事会将根据实际情况考虑暂缓或中止本次投资事项。”
除了传统制造业,航空和旅游业同样受到了越南打砸事件的影响。春秋航空5月16日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5月19日开始至6月19日,临时暂停9个上海至越南岘港旅游包机航班,“其中共涉及350余位散客旅客,近千位团队旅客”。
还有消息称,骚乱中,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中国台湾企业,“位于越南南部的骚乱中心平阳省,约351家工厂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其中,190多家是台湾工厂”。
积极索赔
针对打砸事件,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学者周永瑞5月27日下午一再对《国际金融报》记者强调,中国企业完全可以通过《国际法》等法律,向越南官方寻求赔偿。“‘走出去’投资的同时,也要有自己的维权意识。”他说。
“从普适性的角度看,企业遭破坏、生命受到威胁,也可以通过当地的民事诉讼程序来走法律流程,并找到当事人,要求当事人全额赔偿。”国际诉讼律师郝俊波5月27日上午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解释,“但难度在于,首先,越南官方能不能全部找到当事人;其次,即使找到了,当事人有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赔偿,尚存在疑问。再者,具体的损失很难在短时间内完全界定出来。”
“那么,根据‘谁施害,谁赔偿’的原则,及《国际法》的有关章程,越南官方要承担相应的损失。”郝俊波说,“从国际上看,不乏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
资料显示,早在1886年,英国就通过了《暴乱损害赔偿法》,并规定,“如果某人的财产在暴乱中受到了损失、被毁坏或者被偷盗,该地区的警察可以从警察基金中为受害者支付赔偿金。”2011年8月,英国多个城市发生了严重骚乱,事后英国政府提供2000万英镑帮助在此次骚乱中受影响的商家尽快恢复运营,并设立1000万英镑的恢复计划向社区提供援助。
企业并非没有“维权意识”。据称,中国台湾的台塑集团“正向越南政府索赔300万美元,其他台商也有意效仿”。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5月20日称,台方应要求越南“道歉、赔偿及惩凶,并强力要求保证绝不重演”。
中国香港工业总会主席刘展灏称,希望港府向中央反映,国家向越南索赔时,可将港商的损失计算在内,“若中国政府能代表内地企业和港商一起向越南追讨损失,相信效果远比港商个别行动好得多”。
中国商务部对外贸易司司长张骥近日也表示,中方对打砸事件表示强烈的谴责,“已向越方提出严正的交涉,要求越南依法严惩所有的犯罪分子,赔偿中国企业和个人的一切损失”。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同样强调,“中方将继续敦促越方严惩参与暴力事件的有关人员,赔偿中国企业和人员的损失。”
对此,越南平阳省人民委员会副主席陈文南回应称,“平阳省政府会依法对中国企业遭受的损失进行赔偿与补助,并将吸取教训,采取一切措施,加强警力部署和信息通报,保障中国企业与人员安全。”
《越南每日快讯》5月21日援引越南总理阮晋勇的话称,将紧急补偿在越南反华暴乱中受影响的企业。具体是,在越南河静、平阳、同奈省过激反华游行中受到影响的企业,可以免、减、缓缴各类税费并可以得到其他补偿。
越南财政部称,将指示保险部门迅速评估受损企业的损失,“按从简从快的手续落实赔偿,在确认损失属于保险赔偿范围和对象时,提前发放赔偿款”。同时,越南税务机关和海关根据受影响企业实际损失,可延缓这些企业缴税期限;延缓时限最长2年,对缓交的受损企业,不做处罚。
注定“双输”
周永瑞认为,越南答应赔偿,根本原因还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不仅是对中国和其他国家的示好,更是为了越南经济。”他说,“毕竟,越南从根本上还离不了中国的经济辐射,更离不开全球范围的投资者。”
中国早已是越南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越南国家统计局的数据称,截至2014年4月20日,今年越南共吸收外国直接投资32.28亿美元,其中来自中国的占18.5%。
“不管是内行还是外行,你都可以想象,如果中国企业全部从越南撤出去,会是怎样的另一番光景。”上述光伏企业高层说,“至少,基础设施建设的时间会放慢,投资吸引力也会大不如前,甚至,其他东南亚的竞争对手,也会慢慢赶上来。”
《国际金融报》记者浏览一些军事论坛发现,不少中国网民都表达了“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的观点。
事实上,“双输”局面已经注定。《越南快报》援引平阳省社会保险局官员裴友峰的话说,此次暴力事件中,外国投资者在当地的100多家企业不同程度受损,其中12家工厂被完全烧毁,另外10家工厂部分被毁,“由于许多工厂被毁或关闭,当地有大约4万名失业者请求政府提供失业补助,另有约2万名失业者获得了一次性失业补偿”。
外媒称,越南近20年来针对外国企业最严重的暴力破坏活动“将极大损害越南的国际投资形象”,并可能“大大降低越南作为投资目的地的受欢迎程度”。
在英国《金融时报》看来,“中国和越南地缘政治紧张局势不但挑战着各国政府,也为跨国公司制造了麻烦,后者有一系列产品要依赖亚洲国家生产,从米老鼠t恤、ipad、到阿迪达斯运动鞋。”
英国《金融时报》5月23日报道指出,全球供应链可能会因中越的纷争产生改变, 比如,印度可能会承担更多、更重要的责任。“如果印度新总理纳伦德拉·莫迪上任以后整治好本国的官僚阶层,那么,印度或许有望在全球供应链中占据重要地位。考虑到印度拥有大量年轻劳动力,它应该是一个很自然的供应链安放地”。
警示意义
抛开各种争议,接受《国际金融报》记者采访的专家均认为,越南打砸事件再次给中国企业“走出去”提了个醒,要对企业在海外的发展“做一个非常完备的预案”。
周永瑞建议,中国企业要看得清总体的大环境和大形势。单就越南来说,几乎可以肯定,中国企业还是会复工,并继续生产,但还是要时刻提防中越未来的关系和走势。“总体看,随着越南对西沙群岛的油井开采仍不断采取措施,未来中越之间的小冲突可能会不停歇,但与此同时,越南确实离不开中国的经济支援。由此,在‘政冷经热’的情况下,企业一边确实可以享受机遇,但另一边,还该做好相应的撤退预案等,以避免中国中冶的悲剧再次发生。”周永瑞说。
“尊重当地文化、懂得当地法律、尽量满足当地的就业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就单从这件事论述中国企业‘走出去’,我们还需要建立更充分的预防机制和临时求助机制。”郝俊波认为,“比如,入驻当地之初,就可以购买财产险和人生安全险。”
“另一方面,外交部、商务部和国务院国资委等部门可以形成合力,共同为企业‘走出去’提供指导意见和投资预警等,同时,一旦企业的项目遭遇政治阻扰,更要发挥这些部门的沟通和协调能力,尽力不让企业出现损失。”中国外交学院教授周尊南此前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说。
新华社特约经济分析师马文峰5月26日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说,一方面,中国企业要认清,自身“走出去”还不完全成熟、仍有需要改进的事实。国务院国资委2012年曾连发三文对“走出去”进行预警,更明确表示,“目前中央企业境外投资仍在初级阶段,还存在一些需要关注的问题:境外投资为企业战略服务的意识不强,投资项目前期研究不够深入,投资风险控制能力和利用全球资本市场的能力有待进一步提升”;另一方面,尽量选择政治稳定、经济仍处于上升期的区域进行投资,如南美洲的巴西等国。
一位接近国务院国资委的人士多次在和《国际金融报》记者交流时多次强调,中企“走出去”遭遇麻烦是“老话题”,但大家往往会在事件的具体过程、原因、时间等没有弄清楚之前,就妄下结论或进行猜测,甚至跟着西方国家的观点“走”,这客观上同样不利于中企解决“走出去”过程中遇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