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服装行业的洼地—库存市场上看服装,更能看到这个行业江河日下的势头。
但对库存市场来说,2012年是最好的年景。单单是42家服装上市公司今年上半年的存货就达到483亿元之巨。可以说,以广州石井镇库存帮为主体的库存市场迎来货源最充沛的年份。
在中国的服装集镇中,广州白云机场附近那个叫石井的地方可能是最不知名的。现在,大多数的服装企业需要他们,而很多普通消费者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买的衣服里有多少会来自那个甚至几元钱就能收购一件羽绒服或者西装的地方。
市场低迷,消费不旺并不是服装行业整体沉沦的唯一解释。近年来,在严重滞后的产销机制的基础上,品牌商那种无节制扩张欲和对暴利的无限向往,不断地拉大理想和现实的距离,现在,终于,他们掉进了自己挖下的陷阱。
这是他们最好的年景
夏华相对一批2010年前生产的美邦正品很有兴趣,但价格没谈拢,美邦仓管人员的价是吊牌价的0.7折,而他的心理价位是0.5折
在上海东南郊康桥路一带的工业区里,美特斯邦威(下称美邦)是知名度最高的公司。与其他公司门前冷冷清清的境况不同,美邦总部的大门外总是车水马龙,尤其是在周末。对很多上海市民来说,美邦的康桥南路800号是购物的好地方。
那里的环境很好。一个横跨马路的偌大园区,干净整洁,听不见机器的声音—事实上,这里是一个拥有庞大仓库群的物流园区;对实行轻资产模式的美邦来说,这个仓库区是300多家代工厂和4000多家门店之间的中转站。园区的绿化可能是国内最有特色的,美邦在库门前的十多亩空地里种下的不是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绿灌木,而是郁郁葱葱的萝卜、白菜和花菜。在濛濛冬雨中,它们伴着地广播里的古琴声生长。
美邦总部北侧大门里络绎不绝的人流,并不是冲着长势喜人的蔬菜去的,而是涌向菜地旁的特卖仓库。园区内的指示牌上显示,在靠北墙的仓库内,有10多个品类上千个款式的服装正在以2-3折的价格特卖,从5元的腰带、帽袜到150元的大衣、皮衣,低价是美邦仓库的魅力之源。即便是一些今年的新款,也在以3-5折出售。
“美邦的仓库好大,每个仓库里有半径两米的大风扇,有十几台可以升降的大叉车。”湖南人夏华相向记者这样描述他所看到的壮观景象,“他们有750万件库存,我的天!”对进入美邦特卖的仓库的淘衣客来说,这样的景象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美邦的仓库群并不是哪个角落都可以让外人自由出入,特卖区限定在20多个大型展厅里,从这些标示某某品类订货厅的门牌上可以看出,这些展厅原本是供美邦代理商、经销商订货之用的。
夏华相不是普通的顾客,他是专门收库存的人,雅称“库存专家”。就在记者造访美邦仓库的几天前,夏华相经人介绍,和美邦做了一单生意,以平均每件7元的价格买走了7万件衣服,“从T恤衫到棉衣都有”。之所以能够以如此不可思议的低价买走,夏华相解释说,这些服装多少有些瑕疵,“但在我们那里都还能卖。”夏华相原本对一批美邦正品的存货也很有兴趣,那批东西是2010年以前生产的。但在当天,双方在价格上谈不拢,美邦仓管人员的出价是吊牌价的0.7折,而夏的心理价位是0.5折。
对在广州做了十多年库存生意的夏华相来说,2012年差不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年景。
单单是上市公司这些行业排头兵就提供了极其充足的库存货源。按上市公司年中报,2012年上半年,国内42家公司的存货总量高达数百亿元,其中美邦服饰、森马服饰以及李宁位列三甲,存货量分别为17.53亿元、14.73亿元以及11.38亿元。42家公司中,存货量低于1亿元的只有4家。
随便哪一家的库存货全部拿出来,夏华相都消化不了。“我们收库存,几百万一单的占多数。他们会一批批放出来,我们也会一批批收。”另外,关键的问题是“价钱要合适。”
“我们一般都是和管仓库的人打交道。”夏华相不认识美邦的老板周成建,也不知道周成建因为库存问题曾经何其震怒。坊间传说,周成建在今年初的一次内部会议上,大骂高管下属们“三蛋一不”(混蛋、王八蛋、瞎扯淡、不作为)。按美邦报表,公司上市后第一年(2009年)底的库存为9亿,而到2011年暴涨至25亿。按申银万国的报告,25亿存货中,2011年春夏款及更早的库存占了15亿,占美邦净资产(32亿)的近一半。对夏华相来说,美邦五六亿的2010年秋冬款及更早的款是他出手的对象。
对品牌公司来说,“吊牌价”在某种意义上是品牌尊严与荣誉所在,在美邦的仓库店里可以看到,哪些以几十上百元出售的风衣、大衣吊牌价往往在千元以上,这个价位虽然在服装行业中不算高,但其中起码也包含了美邦研发能力、管理以及专卖店里的服务。随便流失一项内涵,都意味着品牌的贬值。比如,在美邦的工厂店里,已经看不到专卖店里店员们那种热情的繁文缛节,《创业家》记者走进工厂店的当口,一个工作人员对一个正在试穿大衣的顾客生气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里的衣服不能试穿!”
夏华相也并非不认同品牌的价值,“现在我们收库存,基本上都要收名牌的。”只不过,品牌永恒,品牌货却不是,“他们不能拖太久,服装这个东西,两年以上的旧货是没人要的。”
“一家档口抵一个集团公司”
这里是中国的服装尾货天堂。这是一个隐秘的生意。整个石井100多亿的年营业额,对应的是正常渠道几千亿的销售额。
《创业家》记者第一次见到夏华相是在广州白云区石井镇的庆丰服装城。在服装城的一个显要位置,他经营着相连的五个档口。在那里可以看到许多英雄末路、被打回纺织物原形的国内外名牌:成包堆放的似新似旧的名牌充斥着档口的一二楼,沙发上、茶几和办公桌之间的空隙也堆满了名牌,进店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
那天下午,夏华相把几个货架的报喜鸟西装样品摆到档口外的通道里。这批吊牌价上千或几千元、产于2009年的西装是他两三个月前的战利品,总量有几万件之多,单价仅几十元钱。为了维护形象,报喜鸟公司在卖出时把领子上的标签剪掉了。
夏华相站在门外,极力向一拨女性客户推荐一批新款的女款羽绒服。从客户们的反应来看,这些服装的牌子似乎颇为知名,夏华相开价是均价60元一件。此外,他还推荐了他刚从海澜之家总部拉回来的毛衣,以及吊牌价在4000-5000元的“公牛”牛仔裤。如果你知道花100多元就可以在这里买一条“公牛”牛仔,美邦仓管员0.7折的出价显然有点太自负了—美邦只是夏华相考察过的成百上千家货源公司之一。
“这里是中国的服装尾货天堂,在全世界也是最大的。”夏华相的朋友、福建人陈付阳对《创业家》记者说。石井镇的确有那么一点国际化的气息,在镇上广大、庆丰、锦东等几个服装城里,不时会看到扛着大包衣服或者正在档口看货的黑人或者中东人。有个沙特大户是石井的常客,“他每年来四五趟,带着翻译,一个档口一个档口目不转睛地看,一般一个礼拜就会搞定一单。”陈付阳说,这个沙特人一年从石井进货三四个亿,曾经一次拿了8000多万元的货。
并不是每个沙特人都是靠石油致富的,沙特人收走的恰恰是均价10元钱以内的超级便宜货,“整个中东地区都没什么服装企业,他应该是卖到中东的其他国家去了。”
“不管什么牌子,是T恤还是羽绒服,库存拖到不得不出的时候,收购均价也就几块钱一件。在我们这里,不管是我们收进还是卖出,都是远低于生产成本价。”陈付阳说,“服装又不是金子,能保值。那些服装厂商总以为,100块钱成本的衣服,为什么要三五十块卖给我们呢?他们舍不得。于是就一直压着,可这东西越压越不值钱。比如2008、2009年的货,已经不是价钱的问题了,就是几块钱给我们也卖不出去。现在即使在偏远地区,大众的需求也是要漂亮,要款式好。”对那些库存积压如山的上市公司来说,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按服装行业的成本结构,大中型服装企业的生产成本约到吊牌价的1.8至2.3折。在库存市场上,需要的不是对价值的尊重,而是对爱便宜心理的尊重。
不管服装厂商多么看不起这上不了台面的库存生意,他们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处境。库存生意始终与中国服装行业扩张过程如影随形。1998年,当17岁的陈付阳揣着2000元钱,离开福建龙岩永福镇那个花农家庭,跑来投奔哥哥陈付峰的时候,石井聚集着一个庞大的库存商帮。从最早的广大服装城开始,如今的石井已经有四五家大型服装城,上万个商铺。全镇的尾货生意,按陈付阳的估计每年有100多亿的交易规模。尽管商户聚集度极高,石井的店租仍然是十分便宜,一间20多平米的铺子,月租只要3000元,按夏华相的说法,石井的尾货商铺不用交税,不用交管理费,“在广东这种地方,这么小的生意他们(政府)看不上。”
没有广告,绝大多数的石井商户时至今日也不在网上发布信息。为数几万人的尾货群体中,即便是陈氏兄弟这样的大户,也是服装业内毫无知名度的老板—他们差不多是一个隐秘的群体,只有圈子里的人才会彼此认识。“有时候住进一个宾馆,里面的住客我可能有几十个都认识。我最近在青岛机场等飞机时也碰到好多个熟人。你想,几万人在一些特定的地方出出入入,肯定都会碰到的啦。”
似乎在国内的任何地方,来自福建的行商者都很容易聚集成群。按陈付阳的估算,在石井的尾货市场,福建人占了1/4。只不过,尾货并不是某个地域商帮垄断的生意,“潮汕人、四川人也都有几千。”
福建商人强烈的扩张欲成就了年仅33岁的陈付阳。在石井,他不单经营着一二十个档口,还和石井的福建商会会长投资合建了“盟佳童装大世界”的物业。在这个童装世界里,每年销售童装5个亿,占到石井童装类市场的一半。“那些起步更早的人,现在基本上都不再亲自跑尾货,而是把档口交给带出来的人去经营,自己搞房地产或者其他项目去了。”
陈付阳说,在石井的库存市场,投入一个多亿现金去做的人算是大鳄。这个数字,乍看起来和那些大型服装上市公司相比不算什么,但在库存市场,资金的周转效率高得多。在服装产销企业里,一年最多做四季服装,投资周转四次,而在石井周转是不限次数的。“一个亿是什么概念?按服装产销企业的正价至少相当于5亿。而且,我们今天收几百万,明天收几百万,资金一直在滚动,5亿这个数字还得翻好多番。”
坐在盟佳童装大世界“海绮隆服饰”的店堂里,陈付阳指着密密麻麻的货架对《创业家》记者说:“这些样品今天还挂在这里,可能明天就整批卖完了。”陈付阳一共操作了100多个牌子的尾货,样品多到店堂里根本都挂不下。“每个牌子的货,我们都是以几万件为单位。要知道,一年产销几百万件服装,在中国已经是超大集团公司了。”
至于整个石井这100多亿的年营业额,则是一个更惊人的数字,按尾货的价格杠杆,对应它的是正常渠道里几千亿的销售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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